箫聿

豢养 

(BGM: https://www.xiami.com/song/391572)

02 追逐一班形而上列车

日出在六点复活，这天是九月二十三。

古向阳把那支始终没点的烟碾进烟灰缸，起身去拎起地上的皮鞋。很好的皮质，纹路也保养得不错，于礼和大概有个细心的太太。鞋底的污泥不多，看来他从家里走出来不远。

床上的男人睡得像只受伤的绵羊，养尊处优、不识险恶。这类人通常同他的世界很远，一切安逸、优渥，是花哨的西式庭院，柔软的羊毛地毯，安静燃烧的壁炉：那么遥远、陌生，令睡着的于礼和如同剪破肚皮露出棉花的玩具。古向阳盯着他，忽然很想看对方知道他真实行当后的反应。

二十五分钟后，日光注入金属窗框上的每一个细菌。古向阳没有去拉窗帘，任由于礼和慢慢醒来，后者像跋涉过沙漠的旅人，徒然翕动嘴唇，长卷、疲惫的睫毛落满晨曦。

古向阳顿时失去了讲真话的勇气。恐吓一只与他无冤无仇的羊显得毫无意义。

“谢谢。”于礼和迟缓地撑起上身，接过对方递来的半杯水。他想再多感激两句，头痛却忽然涌起，喉咙也灼得疼。

“下次别再凌晨一点站路边发呆。”古向阳几乎想问他家在哪，却及时止住话头。优雅的毛绒玩具也会伤心。

于礼和只好低头喝水，并祈祷这一秒无限漫长。他目光落到对方黑色内搭的边缘，那里有一星半点攀出的刺青图案，该死，他昨晚怎么没看见？房间里空气突然滞重得令他呼吸不畅。

“我会还你房钱——”于礼和忽然想起了什么，却发现自己忘带名片。他抓起床头柜上的便笺纸写下call机号递给古向阳。

“我会打给你。”古向阳接过那片纸，笑了起来，“再见。”

等到房门关闭，于礼和直直倒回了床上。


* * *


再谨慎的水手也难说永不会死在海上。何况水手、赌徒与通缉犯，并无本质分别。

古向阳觉得自己会死在枪口下。会不会被子弹击中是个概率问题，今天走运，明天可能不会。但他至少不会束手就擒，不会狱内终老，他宁愿死于血拼，像古时战至流肠的侠士。

然后他失去了主动权，被包围在层层枪口之下，那些看不见的枪口像林子里夜狼的眼。

当女友满脸怨仇地出现在他面前，古向阳忽然知道了结果。就如同每次路过奶茶店他都要买一杯鸳鸯奶茶，却永远学不会做一个惯饮的人。含盐的液体从心脏处挤入眼眶，他想起上周那个夜晚，第十三支烟头和于礼和的醉眼，此刻盘旋着，对他无情嘲笑。

古向阳的脑袋里疯狂闪过无数个放弃的念头，他想冲出这辆小巴车鸣空枪，然后被恶狼扑食，永远睡在肮脏的血泊里。他可能脑浆迸裂，或是动脉喷血；他的女人可能无助惊慌，或是流泪哀嚎。这都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不再顺从他的意志，同他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逃荒。

杂乱头绪像流矢，他满身箭镞，奋力抓住了冲他眼睛而来的一支。

我会再打给你。箭杆上写着这样的话。

无因的承诺忽而使他充满暖意，这熟悉的感觉是安全。古向阳改变主意，重重带上车门，指使驾驶座上的可怜鬼向小路冲去。

枪声在车身的每个方位骤起，古向阳记起纸片上那串号码的字迹。


* * *


不需要身份证明的旅馆并不多，且常在鱼龙混杂的贫民区，潮湿、逼仄，东倒西歪。古向阳带着一身血污，和大厅里的摆钟一样苟延残喘。房间里有股腐烂的青苔与劣质熏香剂混合的气味，电视里还吱吱呀呀放着黑白的粤剧。古向阳捂紧了左腹的伤口，一脚朝那愚蠢的电器踹了上去。


* * *


传呼机的提示音像救星，把于礼和从生活的深渊里挽救。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。不管是谁，总之能让他暂时抽离就好——即便是一面之缘的古向阳。

十月将近，夜里起了凉意。又是凌晨一点，他开始怀疑古向阳是不是某种夜行的兽。


* * *


“抱歉。”古向阳面无血色，眉毛痛苦地纠缠着。外套被他扔在一边，还有两个瘪掉的弹壳。

于礼和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，一个带着足可致死的弹孔的男人，对他扯出一个歉意的微笑。

涔涔冷汗黏住古向阳黑色的背心，右肩和左腹仍然在流血。他青筋暴起，还尽力说着安抚的话：“我没法一个人去做......我需要止血带......和一些药。”

于礼和疯狂点了点头，夺门而出。

他跑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没关门的店。他语无伦次且毫无经验，拿药的人简直以为他发了癫痫。于礼和想不出谁要置古向阳于死地；一个会为了女友喝鸳鸯奶茶、帮陌生人脱掉皮鞋的人。

上药包扎时于礼和几乎哭掉半个身体的水分。他克制地啜泣着，因着巨大的恐惧与没由的怜惜。

“你真的很爱哭。”古向阳半躺着，他身后的软枕已饱饮了人血。

“对不起......”于礼和颤抖的嘴唇甫一张开，泪珠就滚滚落了进去。

“闭嘴。”这声命令很轻，但不容置疑。于礼和显然被震慑住了，当他脑袋发懵时，古向阳费力抬起手臂，勾掉他颊上一串珠泪。

整理完毕的古向阳终于放开紧绷的身体向后仰去，于礼和替他换了个干净的枕头。

上半身的肌肉包裹在绷带里，古向阳看起来像条奄奄一息的狼。于礼和心脏颤动起来，走向门边。

“去哪？”古向阳及时捏住了他的手腕。孤狼也会觉得落单吗？

“我......我替你去买点吃的，和鸳鸯奶茶。”于礼和忽然有点心虚，他自己就是那个一意孤行的人渣，却还依旧坚信着心伤该由最亲近的恋人来疗愈。

“不必了，我没有女朋友了。”古向阳咧开嘴，笑容像在抽泣。

“我很抱歉......”于礼和细瘦的腕子从他的掌心滑出，他缓缓蹲到地上，把头埋进双膝。他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，想到自己无可挽回的婚姻。